鎏金歲月,青藤長生
——杜東枝教授訪談錄
采訪人:周子雯、周奕萱、楊穎、鄭宇虹
地點:雲南省昆明市雲大小區杜東枝老師家中
杜東枝,教授。1957年考入雲南大學中文系,畢業後留校任教。曾任雲南省大學生聯合會主席,中文系副主任,雲南省高級職稱評委會委員。
采訪者:老師好,那我們開始采訪了。我們了解到您的故鄉是在湖北秭歸,您是為什麼決定來雲南呢?
杜東枝:主要是因為抗戰。抗日戰争時期,為了逃難,我們就從湖北秭歸逃難到了浙江杭州,後又搬到了上海。在上海住過一段時間,又從上海來到了雲南。到雲南主要是因為我的叔公杜鎮遠是民國交通部鐵路總工程師,當時他的工作重點是在雲南,準備建設滇緬鐵路。我與父母最初來到了雲南宣威,就是出火腿的地方,住了大概三四年時間,後來就從宣威遷到了昆明。
我小學三年級以前是在宣威讀的,四年級以後是在昆明讀的。小學畢業以後,我繼續在昆明的建設中學學習,中學最後半年是在求實中學學習,也就是後來的昆明第十中學,在求實中學學了半年就畢業了。所以我算是求實中學——現在的昆明第十中學的畢業生,在他們的檔案館就能查到我的檔案材料。
我于1952年高中畢業,當時省裡有一個決定,學生會主席和團支部書記都要到重慶西南人民大學去學政治理論。因為當時中學教師裡面,缺少教政治課的老師。而當時我是學生會的主席,也就被抽調出來,跟另外一個姓趙的女同學一起,調到重慶西南人民大學學習了一年,就分配工作了。我被分回昆明,進了昆明市第一中學——也就是現在的昆一中,擔任高中政治課教師,後來兼團委書記。當時我19歲,總覺得自己沒有上過大學本科,特别希望能繼續深造,于是就參加了全國統一高考,被雲大中文系錄取。
我讀書從57年到61年在雲大中文系學習了4年,61年畢業後留在了中文系任教,同時兼任團委書記與黨支部書記。留校後先是教外國文學,後來又增加了一門美學課教學。我自己對美學也比較感興趣,課程不多,但是當時年輕,備課相當認真,教學效果還可以。這大概就是我的早年情況了。
一直教到66年文化大革命。其中64年到65年,我下鄉支農,在大理一個貧農家裡住了七個月,每個月定期交12塊飯錢。吃的也還比較好,都有兩個菜,有時候還有個肉,村民對我也非常好。在65年的7月,我結束了上山下鄉的生活,回到學校繼續教書,但是上了一個多學期,文革就來了。就這麼浪費了10年。我當時大概三十幾歲了,一直在雲大教外國文學和美學這兩門課,有時候還到外語系給他們講外國文學。我學習生活經曆很簡單,就是這麼個狀況。
采訪者:在早些年——就是50年代60年代,當時的中文系是什麼樣的?您有沒有記得的同事學生之類的?
杜東枝:中文系的教職工隊伍大概30來個人。教研室分為四部分,一個是我們教研室叫文藝理論和外國文學教研室,兩個專業一共四五個人;第二個是語言教研室,專門教現代漢語、語言學概論等等;第三個是古典文學教研室,這個教研室是我們系人數最多,老先生最集中的一個教研室,大概有八九個老先生,他們主要是教古代文學,還有一些專題課。此外,還有一個寫作教研室。
我是93年退休的,偶爾還會給中文系和外語系的學生講外國文學和美學這兩門課,其餘時間就在家裡自己看書、學習、休息。我雖然有些老毛病,但身體總體狀況還是比較好的。但是國家規定60歲退休,如果不退的話新人就進不來,人才隊伍就老化了,大體就是這麼個情況。
采訪者:您教了這麼多年的課,平時是怎麼給學生上課的?和同學們怎麼相處?
杜東枝:基本上是授課與課堂讨論相結合。晚上學生上晚自習,偶爾還是會去看看學生有沒有問題要問。後來學生覺得中文系問題不是很多,漸漸地學生晚上也不去上晚自習了。一個學期大概會舉行一兩次課堂讨論,這個讨論會指定一個題目,比如論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之類的東西。大家發言很踴躍,可惜因為學時很緊張,所以課堂讨論的次數比較少。整個外國文學,如果從西方算起來的話,從古希臘到近代幾千年,要講的内容很多。中國的文學文藝也是這樣,時間緊迫,所以是講課的時間多,課堂讨論不是很多,大體的情況就是這樣。
采訪者:老師您當時上課用的講義教材還有沒有留着?
采訪者:您還記得當時另外一個教外國文學的老師是哪位嗎?
杜東枝:當時盛作斌、張俊芳兩位老師與我一同是教授外國文學的。張俊芳調到教育廳以後,又被調到省政府,就一直在省裡面工作。而我們這個教研室的全稱是外國文學與文藝理論教研室,所以張文勳、蒙樹宏我們是在一個教研室。雲南這個地方比較閉塞,我們往往都要出去開學術會議,這種學術會議一年有一兩次,可以跟全國各個地方的代表讨論,增長知識和見識。将來你們如果當了教師的話,可能會比我們那個時候好一些,當時青年教師很少,現在的青年教師人數變多了。
采訪者:當時跟您一起任教的其他教研室的教師的姓名您還記得嗎?
杜東枝:記得,例如語言教研室的吳進仁、李兆同;古典文學教研室的張維琪、陳紅映等。
采訪者:老師,當時您是為什麼決定要選外國文學和文藝理論方向?
杜東枝:因為我年輕的時候,讀了很多小說,多半是外國的,就比如比較難讀的、很著名的歌德的《浮士德》,我當時讀了兩遍也沒有完全讀懂。後來又補讀,還專門寫過論文,發表在上海文藝論叢上面,評價比較高。全國論《浮士德》的文章沒有幾篇,我的論文算是其中比較突出的,這篇論文還被《人大複印資料》全文轉載。我還寫了好多文章在《思想戰線》以及其他的一些雜志上發表,現在記不太清楚了。
采訪者:請問老師,在您上大學期間有沒有讓您印象深刻的老師?
杜東枝:有的。我們的系主任劉堯民和吳進仁等,還有一些老先生,現在健在的好像一個都沒有了。
采訪者:那您有沒有記得後輩、學生這一類的?
采訪者:中文系專業的設置有過什麼樣的變化,您還記得嗎?
杜東枝:中文系的專業,如果講大專業就是兩個專業,一個語言學,一個文學。語言組人少,有一個教研室,隻有五六個人。文學組人多一些,有二三十個人,所以有好幾個教研室,有古典的、現代的、文藝理論方面的。中文系全稱是中國語言文學系,它既包含語言,也包含文學。其中語言組因為課程少,到後來就開選修課了。三年級要選專業了,選語言的很少,選文學的比較多。
采訪者:那任職期間的問題我們就問到這裡,接下來想問一下關于您做學術這方面的事情。您平時在讀書和看文獻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經驗可以跟我們分享?
杜東枝:多讀專業書,但是這個專業的概念要理解的比較寬,要不就限制了自己。要把學習、研究和寫作很好地結合起來,隻是死讀書,讀一本丢一本是不會有收獲的,要把讀書、思考和記筆記很好的結合起來。這樣既學到了知識又鍛煉了自己的創造能力。
因為我的書比較多,所以跑圖書館的時間不多,我大概有一萬冊書,除非要找一些特别難找的書籍,偶爾去圖書館借上一兩本書,但借的不多,基本上最重要的書我都有。在我的舊址,就在這個小區三棟,有我一套房子。現在大半年因為生病需人照顧,我就暫住到女兒這邊來。
采訪者:文藝理論這門課要學中國古代文論和西方文論,然後就有一種趨勢說西方的文論發展得比較好。您是怎麼看待這個問題的?方便談談嗎?
杜東枝:我覺得你要學文藝理論的話,還是從西方的學起,然後再回過頭來讀中國古代文論。中國小說不發達,但關于論述小說的文章還是比較多的。如金聖歎,他為《水浒傳》《三國志演義》做了很好的評論。
采訪者:老師您在外國文學主要是哪個方向?是英美文學還是别的什麼?
杜東枝:主要是俄羅斯、英、法、德等文學,英法文學的比重最大。像英國從莎士比亞到拜倫到狄更斯,法國的像巴爾紮克。德國文學的話,我主要是讀《浮士德》,這是一本很難啃的詩集,在這本書上我花的時間不少,在《上海文藝論叢》上發表了一篇《論歌德的浮士德》一文,就我所知我這篇論文幾乎是第一篇論《浮士德》的文章,影響比較大,一些重要刊物均作了轉載,如《人大複印資料》《高校文科》等等都作了全文轉載。
采訪者:可以向老師您請教一下,比如說我們現在本科生學習外國文學,有哪些入門的名著或者是作家可以選擇入手的嗎?相對說簡單一點,或者說沒有那麼深奧的,能夠容易引起我們對外國文學興趣的作品。
那時候我們學蘇聯,我們俄羅斯文學看的不少,俄羅斯文學的确有它的獨到之處,小說思想性、藝術性都比較高,揭露社會問題也比較深刻。那麼你們托爾斯泰是應該讀的,《戰争與和平》那個量太大,讀不讀、有沒有時間讀,你們自己可以斟酌。但《安娜·卡列尼娜》是最經典的,這個一定要好好讀懂。讀這個書最好先了解一下《安娜·卡列尼娜》那個時代,找點相關的評論來看一看。英國的是狄更斯,還有夏洛蒂·勃朗特,她們姐妹三個都是作家。莎士比亞的詩也要多讀一些,這個是學西方文學必須讀的。巴爾紮克、司湯達,這些也是必讀的。你們先找一本比較有分量的文學史來看,你可以速讀,不需要花太多的時間。最好在一兩個作家當中,最多兩三個作家下足功夫,培養自己閱讀外國文學作品的習慣,知道一些方法和知識。
采訪者:老師,您個人有比較喜歡的作家或者是名著嗎?可以跟我們分享一下嗎?
杜東枝:我比較喜歡的是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也是悲劇,但還不屬于四大悲劇。讀完莎士比亞的《奧賽羅》《哈姆雷特》《麥克白》《李爾王》,基本可以把握莎士比亞,喜劇一兩本就夠了,悲劇要好好讀。學外國文學,問到莎士比亞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說不過去是吧?就像學中國文學,你總要懂得《詩經》、唐詩宋詞、《紅樓夢》,這是一樣的道理。
采訪者:老師您在選讀外國文學譯本的時候,有比較喜歡的譯者或是出版社嗎?
杜東枝:一般喜歡人民文學出版社、外國文學出版社、三聯出版社、商務印書館等。但是大出版社未必能夠把好書都出完,有些小出版社也是有一些好書的。總而言之,主要看這個作品,能夠讀原文最好,原文主要是英語,不能讀的話,選一些最重要的作家讀。給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呼嘯山莊》,叫人半夜三更讀起來還有點害怕。
采訪者:老師,我們這次采訪也是因為快要到百年校慶了,所以想聽您聊一聊,對現在雲大中文系在讀的學生有沒有什麼寄語?
杜東枝:我建議7個字:讀書、思考、記筆記。有的長篇小說,你記一個梗概和情節的轉折點,過個幾年你翻開筆記看看當年一些讀書的細節,可以幫助你回憶,知識積累就更紮實一些。不要讀一本就丢一本,不然時間久了就記不清了,隻知道一個大概。你們是專門學文學的人,就應該對自己要求高一點,要讀、要想、要寫。孔老夫子講“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跟思很重要。
2023年4月20号,雲南大學建校100周年,雲大在國内也算是比較早的學校。文化底蘊深厚,中文系前輩中有李廣田、劉文典、張若茗、劉堯民等一批大師,希望雲大學子們向這些大師學習,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如果你們要讀碩士研究生,恐怕就得要專。學習無非就是博與專,面廣,有深度,這樣就行了。
采訪者:老師,我讀外國文學,覺得特别難懂的一類書就是意識流,我基本上都不太懂意識流的作品。之前接觸過的有《喧嘩與騷動》,讀了好幾遍,因為看不懂,就有點看不下去。
杜東枝:這個是要慢慢地熟悉和習慣的,意識流無非就是自由度很大,你的思想要跟上,有些時候還不容易。
采訪者:老師,最近我們外國文學的老師提出一個觀點,她說如果想看近現代的日本文學,必須先看懂古希臘文學,她是說古希臘的文化對現代文學來說是一種起源。您是如何看待的呢?
杜東枝:古希臘文學是曆史系、中文系,乃至政治系,都必須要具備的最基本的知識前提。現在發現了三星堆,這已經完全證明了中國曆史至少有3400年,現在可能有5000年的文明。日本文學大概從公元七八世紀才開始發展起來,當時派了很多文人到中國唐朝來學習漢文學、漢語言文學,他們可以說是中國的學生。
采訪者:我想起來有一種說法是說,日本文學裡面的月亮有暧昧的意思,中國文學中的月亮有相思、思鄉的意思,它還是一個純潔的象征。那麼在西方文學裡面,月亮它也有什麼含義嗎?月亮一般用來象征什麼?也跟中國文學一樣嗎?
杜東枝:月夜,大概是古今中外都是受到喜愛的。中國詩詞裡寫月亮的也特别多,日本文學我不太了解。學習外國文學,英國文學、法國文學這個是最首要的,然後就是德國文學。德國文學的最大的代表作就是歌德的《浮士德》,這方面我也寫過論文,講影響還有俄羅斯文學。俄羅斯文學到了19世紀,除了托爾斯泰、普希金,還有好些,俄羅斯文學特别發達。還有革命性比較強的是法國文學,英國文學相對說來比較保守。
采訪者:其實我們現在做研究的時候,我們的導師可能就會說,我們現在去寫論文就不要選那些太經典的,意思就是已經沒有什麼可研究的了,我們已經寫不出來新東西了。所以就會推薦我們去看一些時間特别近的,讓我們去研究。可能是那些太過于經典的東西,我們不容易深挖出來一些什麼。
杜東枝:如果是想搞外國文學了,那麼一定要把英語這一關克服,要從原文讀。我們這些老一輩的,當時是學俄文,後來自己學了一點英語,看起書來的話就很困難。你們這個是有條件的,現在很年輕不到20歲。
采訪者:現在都喜歡把外國文學與比較文學連在一起,所以我們老師也會跟我們說,如果要想學比較文學的話,就基本上都得學第二外語,就是除了英語之外,還得再學一門外語。
杜東枝:你搞比較文學的話,一般來說至少要比較兩三個國家。比方你的語言基礎是英文,你要比較的話,你還得要學俄語或者是法語。學比較文學的話,有一定的難度和深度,所以還是先把一本文學搞通比較好。英國文學最好先看看原文,尤其讀拜倫、雪萊的詩,你不懂英文隻看翻譯是看不出多少味道來的。就像把中國的古典詩詞譯成英語一樣,那個意味也大不相同。你們現在還有時間,才20歲,應該是得有個遠大的抱負。
采訪者:老師您是81年在雲大任教副系主任,您是之前在雲大就教過一段時間,還是從那時候才開始任聘在雲大?
杜東枝:我是雲大中文系1961年畢業後就留校任教一直到退休,在雲大教書32年退休以後學校又繼續返聘了教書,所以是在雲大近40年的教書匠。
采訪者:我們之前采訪過譚君強老師還有殷光熹老師,他們也有提到您。
杜東枝:殷光熹他是搞古典文學的,譚君強他是留學荷蘭,他是可以閱讀英文原文的。
采訪者:老師,其實我們的問題也問得差不多了,我們今天的采訪可能就到這裡。謝謝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