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似曾相識燕歸來
進雲大讀中文系,于我而言,并非是很早就确定的事情。那個時候,受過太多中學語文教育的我,對讀大學中文系是很不屑的,認為那不過隻是繼續訓練作品鑒賞,玩弄文字遊戲的地方。當時身邊的同學大多選了經濟學、醫學、微電子和計算機等應用類專業。父親建議我說:“漢語言文學是萬金油,什麼都能做。”如此“全能”自然讓我來了興趣。最終,對大學學科從未有過任何了解的我,采納了父輩的見解,揣着忐忑和憧憬的心情,一腳邁進了雲大文學院。
現在想來,讀中文系,收獲是最大的。具體而言,不僅是指專業知識,更兼心地修養和人格完成。孔子曰:“十有五而志于學。”不敢說自己這四年立下多大的志向,但的确有我未來人生中能夠一以貫之的東西是在這一時期确立起來的。東陸四年,飛鴻雪泥,所曆所感實在太多,遠非寥寥數語能夠道清。馮至《十四行詩》說:“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文字記錄下來的東西至少不會那麼迅速地消逝,日後憶起,仍能有個念想。
在中文系讀書,自然是從上課開始的。剛進入中文系的最大感受是自由,雖然各類課程門數不少,但讀書的日子是充實且快樂的。中文系老師上課,本就是各顯神通,風格各殊,但有一大共同點——他們大多都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極重人文關懷。記得第一學期有曾瑩老師開的《紅樓夢》導讀,這門課程的考核是比較嚴格的。那會的學生大多都會提前打聽某門課的“硬度”,以便有所取舍。但即使這門課考核難度不小,選課學生仍是很多的。曾瑩老師氣質極配《紅樓夢》世界的理想,書中說寶玉是性靈的,曾瑩師同樣是一位極其性靈的人物。聽完曾瑩老師講完一學期《紅樓夢》,很難有學生不喜歡她和這部名著的。我想,這也是我真正進入中文系的開始。
趙倩老師則授中國現當代語言學。本來我對語言學幾乎是毫無興趣的,但趙老師别開生面,第一堂課并不從語言學說起,而是予我們講述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記得當時,趙老師是留短發的,整個人顯得格外精神,一開口便先向我們解釋這門課何不追本朔源,而直接現當代,這并非中國古代沒有語言實踐,而是其學科體系的建立是從現代開始的。趙倩師論語言學,的确是截斷衆流,極重學理。她的第一堂課從王國維和陳寅恪兩位先生講起,用了不少時間介紹陳寅恪先生的《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并建議諸位同學全文熟誦。這大概是我進入大學之後接觸的一篇極有分量的文章,即便當時對“俗谛”“真理”“自由”之義無甚切身之體會,但陳先生字裡行間的深知灼見,一掃我中學時代對人文社科的輕蔑之情,再也不會執一于文學無用的泥沼,又複憶起羅曼·羅蘭在《米蓋朗琪羅傳》中所寫的最後一段話:“偉大的心魂猶如崇山峻嶺,風雨吹蕩它,雲翳包圍它;但人們在那裡呼吸時,比别處更自由更有力。純潔的大氣可以洗滌心靈底穢濁;而當雲翳破散的時候,他威脅着人類了。”當日課上我讀寅恪先生此文胸中所生激蕩,大緻如是。後偶然得知趙倩老師是牛軍老師學生,牛軍老師乃趙仲牧先生及門弟子。趙仲牧先生在美學、哲學領域功力深厚,據說當時西部學界盛傳“北李南趙”(李指李澤厚先生),從中可見趙先生學力一斑。趙倩老師每每與我們憶及趙仲牧先生那代學人,欽慕敬仰之情油然而生,說:“先生授課,頗有魏晉名士之風。從海德格爾到莊子、禅宗,汪洋恣肆,各類掌故信手拈來,如數家珍。”古人雲:“讀其書,想見其為人。”吾生也晚,恨不與趙先生同時,一睹其風采,但能從趙先生學生那裡,想見先生為人,也算是聊補缺憾。本科畢業前,趙倩老師邀我一同參與那屆指導學生的師門聚餐,我也得幸算是做了趙倩老師的私淑弟子。
劉炜老師是我本科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劉炜老師曾給我們這屆學生開設《論語》導讀,授課頗具特色。在我印象中,劉炜師是極喜歡與學生交談而不以年輕學生為幼稚的。記得當時,炜師很喜歡坐在教室第一排中間桌子上,授課同時也觀察大家的反應。劉炜老師對《論語》篇目是很熟悉的,尤對書中所涉多處義理有精微獨到的闡發,并時有幽默的談吐。如論孔門義利之辯,說孔子若“富而可求,那麼即使是駕車的馬夫也是可以做的。”(《論語·述而》)夫子行道,“無适無莫,義之與比。”(《論語·裡仁》)孔子絕不是宋儒眼中秉持絕對命令不懂權變的聖人,而是随時變易以從道的君子,孟子贊夫子是“聖之時者也”,可謂恰如其分……凡此種種,妙語連珠,真是十分有趣!此外,劉炜老師是極其開明和寬容的,這是我永遠無法忘懷的。有一段時間我極為喜歡中國史,尤為敬仰錢穆先生的治學,一口氣讀了不少錢賓四先生的著作。炜師當時指導我的閱讀計劃,并無強制要求隻讀文學書,隻建議我讀書仍應以原典為本,最後仍由着我的性子選了《資治通鑒》作為那學期的閱讀書目。後我又從曆史轉而沉溺西方哲學,在古希臘和德國古典哲學上花了不少精力,炜師對此同樣是十分包容的。這裡還要順帶提一句,我的本科畢業論文讨論的是一位理學家的詩學思想,涉及到不少中國哲學的内容。我想,這一選題最終能夠得以完成,與劉炜老師當初給予自由和寬容的教導是分不開的。在論文緻謝中,我說炜師“望之俨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絕無半分誇大之意,這大概就是劉炜老師給予我的真實感受。我想再次将它抄錄在這裡,以表達我對恩師的感激和感念之情。
孫興義老師是一位儒雅敦厚的君子。說來我與孫興義老師的結識也是因緣巧合,本來我是沒有機會認識孫老師的,但那年我因外出交換,落下一門專業課沒有修滿,于是與大一學生同上孫老師的《詩經》導讀。孫師授課,十分細緻,尤為會考慮到剛進入大學的學生接受程度,深入淺出。孫老師是十分關心學生的,我曾私下向孫老師請教過幾個問題,其中有涉《詩經》斷代、《史記》體例和五經異同等,老師均給予過耐心細緻的解答。記得某次課後與孫興義師相約一起食堂用餐,期間,孫老師舉周本淳先生的《讀常見書劄記》為例,提出一個讓我至今獲益的觀點:“應多讀常見書,而不必過分倚仗出土文獻。古往今來的學問,大多是以基礎書目為根本的”。我以為,這個觀點是極其高明和富有卓見的。
張國慶先生給研究生開設中國古代文論,蒙老師惠允,我有幸得以旁聽。張國慶先生在中國古代文論領域耕耘數十載,對所授内容業已得心應手,但他依舊鼓勵課上同學暢所欲言,并耐心傾聽年輕學生不太成熟的觀點,這在我看來是十分珍貴的。這裡還想說一件關于張先生的小事,張國慶先生對待上課這件事情是極為認真的,這大概也是張先生那一輩學者的特色。當時張先生的課是在上午九點鐘,某次課前,我與張先生在食堂裡偶遇。那天清晨下着暴雨,東陸第一食堂地勢低窪,積水甚多。我與張先生閑聊了幾句,時間已臨近上課,但雨勢仍未轉小,張先生便拉着我小步快走,一溜煙便到了南學樓。記得張先生那天步子邁得比我還快,我甚至有點跟不上他。那次課程,班上不少同學都遲到了,但張先生依舊是準時到達的。張國慶先生年紀已逾七十,對給學生上課這件事情竟是如此重視,這是讓我印象極為深刻也是極為感動的。
除去專業課程外,有幾門跨院系修讀課程帶給我視野和見解上的拓展也是非凡的,這裡尤其想要說哲學系劉玉鵬老師的邏輯學和王志宏老師的《論語》導讀。劉玉鵬老師對哲學思考的熱愛與純粹,是很鼓舞我們這些後生的。劉老師喜歡稱選課學生為“同學諸君”,并在最後一堂邏輯學課上囑咐諸位同學:“在人生道路上要永遠秉持單純和恪守原則。”簡潔而又深刻。王志宏老師在中西哲學領域擁有精湛的功力和學養,對于許多問題的思考和理解都是一流的。王老師是非常嚴厲的,但這種嚴厲是源于他對年輕學生寄予的很大期望。至今仍能憶起王老師鞭辟入裡的一句話,大意是讓大家要珍惜有限的時間,将生命的注意力集中到經典學習上,保持審慎和獨立思考的能力,而不被流俗意見所左右。
此外,還有這四年間許多與我互證得失,同遊宴樂的諸多師友同學,也是最難忘的。但因行文所限,隻得留待他日再做一番叙述。
記得前段時間讀到陳引馳教授回憶自己求學時的文章,裡面引蘇曼殊詩“九年面壁成空相”,說自己本碩博恰好“九年面壁”,但至少絕非證成“空相”而已。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不禁回想起自己的本科四年,無數的往事又浮現在眼前。夫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在這永不停滞的時間之流中,東陸園的海棠花又開了,滇池和翠湖的海鷗也歸來了。
“如果你隻是接住自己抛出的東西,
這算不上什麼,不過是雕蟲小技;
隻有當你一把接住
永恒之神
以精确計算的擺動,以神奇的拱橋形弧線
朝向你抛來的東西,
這才算得上一種本領,
但不是你的本領,而是某個世界的力量。”
是為記。
李治磊
2023.3.14
于滬上遙祝母校百年誕辰,百年中文